從我有記憶以來,阿媽就和我們住在一起。以前房子小、房間少,我們小孩都和阿媽一起擠在小小的塌塌米房間裡,有很多機會聽阿媽講古。

阿媽小時候家裡窮,早期台灣人又重男輕女,所以根本沒有上學學寫字的機會,只能在牛背上向別人學唸「三字經」,她可以用台語念完整首「三字經」,「人之初,性本善,性相近,習相遠…」。

長大後,阿媽的媽媽嫁給別人做續絃,阿媽就跟著一起嫁給繼父的兒子,我從未聽過阿媽的愛情故事,那個年代能糊一口飯吃比什麼都重要。過了幾年阿公因病去世,阿媽年紀輕輕就守寡了,一個女人沒念過書,沒有家世背景,靠著在市場賣菜養活一家大小,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撐過來的,只知道那時她的健康在壓力與憂鬱下漸漸流失。

關於阿媽的傳奇事蹟我還聽過一些,父親說阿媽以前可以徒手捏死小強,直接拿去餵雞,幸好我沒看過,否則這種記憶可能很難抹滅。

阿媽在我小時候對我不錯,考試成績若好,她都會把身上僅有的錢賞給我買糖吃。聽母親說我小時被打都會哭著叫:「阿媽!阿媽!」,可惜這招通常只激勵我媽更用力打我。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被父母責罵,心情很差,剛好阿媽不知道跟我說了什麼,小孩子耍脾氣把房門一甩哭說「你們都罵我!」愛孫心切的阿媽急得在門外解釋,其實我知道阿媽沒有罵我,只是小朋友耍性子找個人發洩罷了,事後回想覺得很對不起阿媽,但我始終沒有跟她說過對不起。

青少年時期正值叛逆期,功課壓力又大,很少會去在乎別人的感受,再加上阿媽只會講台語,我的台語又講得很辭不達意,所以我對我兩這段期間內的互動幾乎沒有記憶。有一天,阿媽突然咳出血來,舊疾復發,把大家嚇壞了,趕緊送她到醫院治療,這也是阿媽在伯伯們家和我們家之間流浪的開始,那段時期她這裡住一個月,下個月就住那裡,雖然大家彼此住得不遠,但每隔一段時間阿媽就得打包一次,我能體會這是因為照顧長輩需要花相當多心力,所以大家決定輪流負責,我自己也沒能幫上什麼忙,不能說什麼,但是有一次親戚來我們家要接阿媽走的時候,催促阿媽快一點,可能是語氣稍微大聲了一點,只見阿媽轉頭過來對我說:「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兇?」我聽了好難過,心裡想的是阿媽妳一定要撐住,等將來我賺錢給妳看好醫生,當時的想法真的非常天真。

阿媽住在我們家的時候曾經和我聊到她年輕時候的事,最初我聽的津津有味,一邊用我破爛的台語應和著,接著她重複相同的內容,一遍、兩遍、三遍,我開始感到不對勁,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與老年癡呆症有關的症狀,不過當時我非常年輕不懂事,只覺得有點不耐煩不想再聽了,趁電話響就趕緊轉移話題。諸如此類的症狀一一出現,我了解阿媽狀況越來越差,但我沒有多把握什麼,自私地過著自己的青少年生活。

已經忘記阿媽是在什麼時候又被送到醫院,也忘記阿媽這次在醫院待了多久,只記得某天上學前,父親敲敲我的門說:「阿媽今早過世了。」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到台北上學,像往常一樣吃飯,像往常一樣做功課,我心裡悶悶的,但什麼事也沒發生。

到了喪禮當天,法師來了,政治人物的輓聯到了,親戚朋友全都到齊了,我看著那些人,不管是阿媽生前對她好,或是對她不好的,全部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,我自己呢,卻不知為什麼一滴淚也沒有,我看著阿媽的相片,希望她一路好走,但就是連滴淚也沒掉。回家的路上母親責怪我,她說我竟然連阿媽過世都沒有哭,說我沒有感情,我很生氣,一方面氣母親不了解我,一方面氣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冷血,阿媽對我很好,為什麼我完全都哭不出來。

然後又過了好幾天,日子依舊一如往常,直到某天我做完功課調好鬧鐘準備上床睡覺,我躺在床上,看著天花板,我突然想起了阿媽,想起小時候的事,想起她用台語唸的「三字經」,想起我那麼不懂事惹她傷心,想起她走路時手飾發出來的鈴噹聲,想起我還來不及賺錢給她看病,想到她被親戚接走時轉頭看我的那一眼…,我把頭曚在被子裡,開始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,一直哭到雙眼都紅腫,好像把這幾天的難過換成眼淚全部一次釋放出來,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但我終於了解我是思念的,是的,我想念阿媽,我覺得自己很笨,怎麼會希望阿媽撐到我會賺錢的時候呢?時光是不等人的,歲月是不等人的,我不懂得珍惜,我還沒聽到阿媽全部的故事,我還沒聽到她在抗戰時是怎麼過日子的,我還沒聽到她怎能那麼堅強面對沒有阿公的生活,我還沒聽完她八十多年的歷史故事…現在再想這些,是不是太晚了?

從那以後,我偶爾會在睡前想到阿媽,每一次想到,眼淚就止不住地掉出來,原來,這就是失去親人的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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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棕熊小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